
情事互文汉魏辞赋与小说的参体同构
赋家与小说家皆长于观采“情事”,康熙《历代赋汇序》云:“赋者,六义之一也……赋之于诗,功尤为独多。由是以来,兴、比不能单行,而赋遂继诗之后,卓然自见于世。”(1)许结:《历代赋汇》(校订本),南京:凤凰出版社,2018年版,第1页。赋从“六义”之一而独立成体,“蔚为大观”,其优势就在于其观采与敷陈“情事”的卓越能力,诚如刘熙载《艺概》所谓“赋起于情事杂沓,诗不能驭,故为赋以铺陈之”(2)刘熙载:《艺概》,上海:上海古籍出版社,1978年版,第86—87页。。驾驭“情事”是汉赋的特长之一,汉杜笃《首阳山赋》有谓:
忽吾睹兮二老,时采薇以从容。于是乎乃讯其所求,问其所修……其二老乃答余曰:“吾殷之遗民也。厥胤孤竹,作蕃北湄,少名叔齐,长曰伯夷。闻西伯昌之善救,育年艾于胡耇,遂相携而随之,冀寄命乎余寿,而天命之不常。伊事变而无方,昌伏事而毕命,子忽遘其不祥。乃兴师于牧野,遂干戈以伐商,乃弃之而来游,担不步于其乡。余闭口而不食,并卒命于山傍。”(3)费振刚,仇仲谦,刘南平校注:《全汉赋校注》,广州:广东教育出版社,2005年版,第398页。本文所引汉赋作品,如未特别标明,皆引自此书。
赋借“鬼语”叙事,钱钟书先生谓“按观‘卒命’句,则所睹乃伯夷、叔齐之鬼也。……情事亦堪入《搜神记》《异苑》等书……玩索斯篇,可想像汉人小说之仿佛焉”,据此提出“汉赋似小说”的观点(4)钱钟书:《管锥编》(第三册),北京:生活·读书·新知三联书店,2007年第2版,第1573页。按:这里所谓“小说”,与现代的小说文体概念既有重合,也有较大的差异,考虑中国古代小说文体发生、演变的实际情况,倾向采用较宽泛的标准为宜。。郭绍虞先生也指出:“小说与诗歌之间本有赋这一种东西,一方面为古诗之流,而另一方面其
述客主以首引,又本于庄、列寓言,实为小说之滥觞。”(5)郭绍虞:《照隅室古典文学论集》(上编),上海:上海古籍出版社,1983年版,第87页。以现代文体学观念来审视“赋”与“小说”,这两种文体似乎关涉无多,但经过钱锺书、郭绍虞诸位先生的悉心考索,汉魏辞赋与小说在文本层面存在的互渗现象得以揭示,并值得进一步加以考索。
一、文本结构:主客问答与曲终奏雅的法度
《汉书·艺文志》载“小说十五家,千三百八十篇”,所载“小说”虽均已亡佚,但从题名和《汉志》自注来看,当多是“依托”之作,如:
《伊尹说》二十七篇。其语浅薄,似依托也。
《师旷》六篇。见《春秋》,其言浅薄,本与此同,似因托之。
《务成子》十一篇。称尧问,非古语。
《宋子》十八篇。孙卿道宋子,其言黄、老意。
《天乙》三篇。天乙谓汤,其言非殷时,皆依托也。
《黄帝说》四十篇。迂诞依托。”(6)班固:《汉书》,北京:中华书局,1962年版,第1744—1745页。
这些小说在文本结构上多以假托为主,情节发展大概也会有对话体的形式。从现存的先秦汉魏时期的小说如《穆天子传》《燕丹子》《神异经》《海内十洲记》《西京杂志》《汉武帝别国洞冥记》《汉武帝内传》(7)据上海古籍出版社编:《汉魏六朝笔记小说大观》(上海:上海古籍出版社,1999年版)考订:《穆天子传》的成书年代,学界大致有西周说、战国说、秦汉以后说三种,“斟酌诸说,似以成书于战国时期比较合理”。《燕丹子》的成书年代,有秦汉之间说、东汉说等,“将它看作是一部颇为完整的汉人传记小说,是比较适当的”。《神异经》旧题汉东方朔撰,“作者当在服虔之前……此书作者是汉人”。《海内十洲记》旧题汉东方朔撰,“成于汉末道教炽盛时的可能性居多”。《西京杂志》旧题汉刘歆撰,“依‘存其旧’的原则,定为刘歆撰,葛洪集”。《汉武帝别国洞冥记》旧题后汉郭宪撰。《汉武帝内传》“明清人有云为汉班固或晋葛洪撰”。《汉武故事》作者有汉班固、晋葛洪、南齐王俭诸说,刘文忠先生推论“当为建安前后人,较为合理(刘文载《中华文史论丛》1984年第二辑)”。以及《列仙传》(8)《隋书·经籍志》著录曰:“《列仙传赞》三卷,刘向撰,鬷续,孙绰赞。《列仙传赞》二卷,刘向撰,晋郭元祖赞。”魏徵等:《隋书》,北京:中华书局,1973年版,第963页。《蜀王本纪》(9)《隋书·经籍志》地理类:“《蜀王本纪》一卷,扬雄撰。”《隋书》,第983页。等来看,均是在不同程度上假设主客问答,如《穆天子传》天子与河伯、《海内十洲记》始皇与鬼谷先生、《汉武帝内传》武帝与西王母的对话等,均以假托之辞来凭虚构象,从而营造出多彩的小说世界。